第20章
我裹了一件不容易透血的厚衣服,戴了一頂大帽子,我知道我的裝扮很奇怪,但我顧不得著許多了。
我拿起背包,胡亂裝了些珍貴首飾進去,然后出門叫了輛黃包車,讓車夫載我去電話局。
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終于等到前面的人說完冗長的話語,我幾乎是在他把電話放下的那一刻,就又抬起了聽筒。
無視眾人怪異的眼神,我撥了一通打向西北的電話。
接線員接起又掛斷,我等了許久才聽見我想聽見的聲音。
白山墨。
「看來云小姐大功告成了?」他的聲音不急不緩,仿佛還帶著一絲笑意。
我看著腕上手表的秒針一秒一秒走動,忍下焦急,裝作鎮定地說:「西南群龍無首,你可圖謀。」
白山墨笑一聲,說:「半個小時后,云城西角的老唐餌塊店,有人接應你。」
我說一聲「好」,干脆利落地掐斷了電話。
梁熠知道消息需要時間,發現我不見了更需要時間,我還有時間,還有時間!
我扶著門框的手臂都在顫抖,卻在心里一遍遍重復著安慰自己的話。
不急,云卿,不急。
我坐在黃包車上,臉色白得像紙,血從肩胛往下流,打濕了腰際的衣裳。
車夫起初是不肯載我的,我甩了兩個大洋給他,于是他假裝沒看見我身上的血,蹬得更賣力了些。
正是熱鬧的午后,黃包車在人流中穿梭,左躲右避的,行動挺緩慢。
市井之中,有小販賣花的聲音,說鮮花水靈靈,勝過云城女兒臉。
有賣水果的聲音,說包甜包甜,比對面鮮花還甜。
我忍不住抬頭看去,小販們有的坐在攤子后,有的正跟人討價還價,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充沛的生命力。
我黯然地垂下目光,拉低帽檐,不想讓人看見我的臉。
我心里知道,我已經和他們不一樣了。
這些尋常的煙火氣,從我一刀捅向程鴻光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離我十萬八千里了。
就像此時,哪怕我與鮮花咫尺之距,我卻沒有資格再拿起那一束清淡的白色花朵。
我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不停地掉落。
我本該思考去了西北后該如何同白山墨做交易,然而情緒并不受我控制。
孤勇過后,那一腔酸澀漫上心口,我感到無以復加的悲傷與恐懼。
我的腦海里盤桓著許多此時不該有的念頭。
——梁熠知道了,會怎麼樣?
——程玉瑯失去了父親,會和曾經的我一樣無助嗎?
——我腹中的孩子……還該不該留下?
車夫猛然一剎車,我問:「到了嗎?」
他卻不說話。
我抬起頭,看見了梁熠怒氣勃然地站在前方,宛如煞神。
在他的身后,有黑壓壓的配槍士兵。
男人緊緊盯著我,腳步聲由遠到近。
一聲又一聲,仿佛惡鬼索命。
他找到我了,他找到我了!
我的心里有無數個聲音在尖叫。
我是這樣的恐懼,尤勝過看見程鴻光徹底死去。
只是一秒,我感覺額頭冒了細密的汗珠,手心也濕漉漉的,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你倒是逃啊。」
他邁步進來,伸手松開制式外套的第一粒紐扣。
「你不是很能耐嗎?」
他把外套脫了下來,隨手往身后一丟。
「你會殺人,還會悄悄聯系西北勢力,那你怎麼不干脆滾得遠遠地,為什麼還讓我找到!」
他步步緊逼,語含殺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仿佛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他終于逼近我,在我面前站定,幽黑的眼珠緊緊盯著我,看了好半晌,什麼也沒說,劈手給了我一巴掌。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我被他打得側過臉去,耳朵嗡嗡的,臉頰也腫了起來。
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迸出來的:「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我仰頭看著他,臉色煞白。
29
我緊緊盯著他,眼睛里像燃著兩簇火焰。
這個男人,永遠言行不一。
他可以前一晚還說著要與我天長地久的情話,轉身就答應程鴻光做他女婿。
他可以當著眾人的面一耳光將我打得鬢發散亂,開口第一句卻是擔憂我的安危。
我聽不懂,我分不清,到底是言語反映了心跡,還是行動是最好的證據?
梁熠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從前會省下微薄的薪水,給我買一對珍珠耳環,會避開生日宴上的眾人,紅著臉把錦盒遞給我。
他那時怎麼說的來著,哦,他說,「卿卿,我現在沒什麼錢,你不要嫌棄,等我以后有錢了,一定讓你過上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日子。」
那時候他的話、他的神情、他的一舉一動,是多麼一致啊,一致到所有的言行都吶喊著,真愛至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其實十年后的再見面,我都試圖去相信他。
可每次信任過后,現實又會給我一個無比響亮的耳光。
我累了,我痛了,我不想把可貴又脆弱的真心拿出去,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
我伸手擦干凈眼角的淚花,仔細地將他從頭看到腳。
眼前的男人穿著一身黑,黑發黑眸黑褲黑靴,就好像從前那個單純愛笑的少年浸在暗無天日的深處里,日復一日地將黑夜的暴虐與復雜陰暗加諸己身,終于淬煉出一個讓人看不清眉目的梁督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