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普通不過的人。
——與我一樣。
所有的宗室都以國喪的理由留在了國都,見證了新帝的登基。薛平貴穿著九龍華服,意氣風發地站在大殿之上,文武百官齊齊下跪高呼:陛下萬歲。
權利很容易使人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特別是當你擁有一個數十倍于西涼小國的大唐時,薛平貴近乎恍惚。
我適時地輕笑了一聲,唯有我們二人聽得見。
「二十。」我低語,清楚地瞧見薛平貴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十九。」我笑語盈盈地看著薛平貴,看著他寫下封我父親為兵馬大元帥,賜予兵符的圣旨。
新帝登基的第二日,果然有藩王按不住揭兵而起,為我做了嫁衣。
前去平叛的軍隊勢如破竹,叛軍所到之處原本燒殺無數,王家軍的到來于百姓來說像是久旱逢甘霖,王家軍的聲勢迅速達到了頂點。
為什麼叫王家軍而不叫天子的王師?
誰關心呢?
朝堂上已是王氏的一言堂。
我將前線的捷報遞給薛平貴,笑著對他說了:
「十。」
有農人在洛水中發現刻有「圣母臨人,永昌帝業」字樣的巨石,皇后王氏親自在洛水受圖。
皇帝,文武百官、蠻夷酋長,各依方位而立。珍禽奇獸,并列于壇前。史書上稱,自武后以來,從未有此勝景。
護國寺僧人撰《云經》,稱王氏乃彌勒佛下凡化身,應作天下主人。皇后天下令頒行天下。命兩京諸州各置云寺一所,藏《云經》,命僧人講解,并將佛教的地位提高在道教之上。
那日,劉義告老還鄉。
「二。」薛平貴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道。
他再一次穿上九龍華服,帶著九冕十二旒,我知道那套冠冕終有一日會帶在我的頭上。
「還請……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我透過冠冕,看到了他眼里的絕望與懇求。
這二十日的倒數對薛平貴來說,無異于凌遲。
倒數第二日,薛平貴捧著《云經》,自請退位,于文武百官面前,將皇位傳給了我。
那天晚上,我父親王允進了宮。
我卸下護甲,猶豫再三,還是將那把鑲著寶石的匕首藏在了袖子里。
「你想要做皇帝?」他一點不寒喧,直接開門見山地問我。
我沉默了一下,迎上他有些銳利的目光。
「是的,父親。」
「你袖子里,藏了匕首,是不是?」他緩緩走到桌旁,為自己倒了茶。
我面色有些難看,「爹……」
「你是我的女兒。」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您……要阻止我嗎?」
「我若是阻止了你,那把匕首,會指向你的父親嗎?」他飲了一口茶,問道。
「是的,父親。」我攥緊了拳頭。
是夜,蟬聲不止,桌上的燭火畢畢剝剝地跳著,緩緩留下了蠟淚,昏暗的燭光讓我看不清父親的臉色。半晌,在我甚至做好了今日便與父親決裂的準備后,他終于開口了。
他微微一笑,「我曾說過,我有三兒四女,唯有寶姐兒最肖我。魄力,膽識,計謀,你都不遜于任何人,為父很驕傲。」
我睜大了眼睛。
「聽到薛平貴退位的消息時,我很高興,因為這才是我的女兒。」
「而你今日拿著匕首進來,我也覺得驕傲,因為你已經具備了一個野心家應有的決斷,那就是對情的割舍。父親六十歲整,這一點上,已經不如你了。」
「武后能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我的女兒又有何不可?」
「父親……」
「去做吧,寶釧,不是誰誰的女兒,也不是誰誰的妻子,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
繡著金鳳的華服最終 爬上了金龍,那套冠冕最終也戴在了我的頭上。
女帝登基的那天,廢帝在長治宮服毒自盡,沒人能說明白他是自盡還是他殺,歷史里的輸家于任何人都不重要,一個嶄新的治世即將開始。女帝登基后,李氏皇族完全被清掃,連女眷都沒能逃脫。這樣的清掃也曾在武后登基時出現過,與之不同的是,女帝并無子嗣,也就不存在改姓免除清算一說。
「一。」我對著長治宮的方向呢喃出聲。
皇宮很大,大到我永遠走不完每個角落,皇宮也很小,小到廢帝之死,掀不起任何水花。
直到某日我臨駕東宮,于我曾經的案頭上發現一張紙團。
【寶釧,你有沒有愛過我。】
我那時將它窩成一團,隨手丟開,只覺得晦氣。
而如今那人已死,除了史書上的寥寥幾筆,再無人記得,我卻展開這團紙,重新看了一遍。
十八歲的王寶釧真的沒有動過心嗎?
那樣與她原本生活截然不同的人,在她崴了腳時蹲下身子背她,那個在義父墓前鄭重寫下她名字的人,那個呆呆愣愣搜集了他所能觸及的最好的一切:金扣子,銀素釵,繡鞋上的珍珠——全都送給她的少年,難道她真的沒有心動過嗎?
我將紙片湊到蠟燭上,點燃了它,它卷起一角,慢慢被火侵蝕,最后化為一縷黑煙,隨風飄散。
那又如何呢?
愛意會在時間與權力的侵蝕下消磨殆盡,最后也化為一縷煙氣,隨風而逝。
她王寶釧絕不是死守愛恨的癡女怨婦。
她的父親是大唐的宰相,她的兄長是有名的將軍,她敢愛敢恨,有勇有謀,她生來便是萬人之上,不是誰的女兒或是誰的妻子。
繡樓上蹙著眉的少女不甘成為普通婦人,繡樓下衣衫襤褸的乞丐少年希望此生大富大貴。
他們最終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