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可不知為什麼,發現戲班子的東西都還在,知道他們沒把我給撇下,我心里居然感到了一陣安慰。
這說明我心里還是怕孤獨的。
尤其是在深夜里,一個人站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上,周圍只有風和看不見的鳥獸蟲子在叫喚,心理上就會特別的孤立無援。
小話皮子也不唱了,兩個爪子揪住我的頭發,在我頭頂上瑟瑟發抖地縮成一團。
我安慰自己,戲班子的東西都在原地,他們的人肯定也還沒走遠,一會兒肯定還會回來的。
可這大半夜的,戲班子的人不睡覺,又會跑哪兒去了?我心里忐忑,四處張望。
這是條土路,兩邊都是山,戲班子搭的這個過夜的臨時棚子就是在路邊,靠著山壁凹陷進去的一塊地方。
難道戲班子上山去了?我在戲班子的東西里翻找,想找出個手電來,好上山去找人,卻見前面的土路上出現了一點光。
我定睛一看,是個小腳老太太,手里打著個白燈籠。
大半夜的荒郊野嶺,在路上看到這麼個老太太,實在太不正常了。
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站著不敢動了,身上毛孔都張開了,風吹進來一陣寒。
可等那老太太真的走近了,我反而舒出一口氣:我白天在村里見過這個老太太。
老人家應該是愛聽戲,跟著戲班子的勃勃車走了一路,我本來還以為她會買張神符捧捧場,可老太太聽了老半天的戲,最后也只是沖我笑笑,一毛錢沒掏。
我那時心里還在罵這個老太太摳門,可現在我心里孤單得很,見著一個人都跟見著親人似的,趕緊迎上去,說:“這麼晚了,您老要上哪兒去?”老太太年紀大了,嘴里的牙都掉光了,張開黑洞洞的嘴,嘶嘶地說:“前頭有……唱戲的……”我一聽,風里好像真的有鑼鼓聲,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從哪兒傳來的,難道戲班子半夜不睡覺,爬起來唱夜戲了?老太太是真心愛聽戲,邁著兩只小腳走得飛快。
這土路不平,山上好多碎石掉下來,勃勃車都不好走,我怕老太太被絆著,趕緊跟上去攙住她。
老太太年紀大了,身上一股子怪味兒,熏得我難受,可我扶都扶了,也不見得撒手。
好在老太太耳朵還算靈光,沒走錯方向,我攙著她老人家走著走著,鑼鼓聲就越來越清晰了,看來戲班子是真的在唱夜戲。
土路上,前前后后打著燈籠的人越來越多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穿對襟襖子,頭戴瓜皮帽的老爺子就走到了我們的前面。
老爺子打著燈籠在前面等著,對我攙著的老太太說:“你老也去聽戲呵。
”我看到老爺子穿的是個寶藍的對襟襖子,上面一個個圈,圈里都是壽字。
我低下頭去,才注意到我攙著的這個老太太,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是右襟蓋在左襟上的。
這是給死人穿衣服的穿法。
老太太嘶嘶地說:“去……聽戲去……”老太太的臉頰上爛了兩個洞,黑乎乎的牙床露在外邊,難怪說話漏風得厲害,我起先還以為是她腮幫子上貼了兩塊黑藥膏。
我也真是糊涂。
白天在村里見過這個老太太,就以為她是個活人,卻忘了我手腕上小叔叔留給我的那塊表,時間是故意被我調慢了的。
前頭唱戲的聲音已經越來越清晰了,唱的就是苦目連的拉魂調。
“一撒開天門,唵啞吽二撒閉地府,吒唎吽吽唵啞吽三撒并流神,唵啞吽四撒四鬼路,吒唎吽吽唵啞吽”我看到土路兩邊的山上,樹叢里露出來零星的幾座墳,墓碑后頭慢慢地站起來一個個打燈籠的人,有穿長衫的,也有穿中山裝的,都追著唱戲的聲音在往前走。
我明白戲班子大半夜的不睡覺在干什麼了。
我從老太太的胳膊底下抽出手來,把手腕上的表撥還到原來的時間。
土路上只有我一個人。
那些打著燈籠的人全都不見了,只有一團團磷火在風里飄著。
土路的前頭是個山坳。
不知不覺的,我已經走到了孩兒崗。
孩兒崗是個練本事的好地方。
鄧老頭對鄧福星說。
鄧福星環顧四周,他知道這里是個亂葬崗,過去打仗死過很多人,他腳下站著的地方可能就埋著死人,練起殤和放猖再合適不過了。
可是周圍黑乎乎的,他什麼也看不到,就覺得這里的風吹在身上特別的陰冷。
鄧老頭撿了根樹枝,在地上走一圈,畫了個長方形的框,算是戲臺。
四個靈官在四個角上站好了。
鑼鼓琴師也都站好了。
鄧六月拿出五盞油燈擺在地上,侏儒跟在她后頭,把燈一盞盞點起來。
油燈燒的是銅絲,冒的是綠火。
鄧老頭拉著鄧福星站在框子中間,說:“我最后問你一遍,你想清楚了,真的要學我的本事?”鄧福星說:“爹,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問哦。
”鄧老頭說:“你學了我的本事,就要唱一輩子的苦目連,少一天都不行。
你學了再后悔,再想回去念書,可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