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說:“我奶奶說的唄。”
小叔叔問我,我奶奶說了啥,我當時年幼人傻,就直接把我聽得懂的那些個字重復了一遍,我說:“我奶奶說你是個臭不要臉的戲子,被人弄瞎了眼睛,才逃回家來了。”
我的小叔叔聽了,那是相當的不高興,但他不能罵我奶奶,只能拿我出氣。
我之前說過了,我這個小叔叔非常壞,所以他當時不動聲色,完全沒有讓我發覺他是準備要整我了。
我的小叔叔說:“我的眼睛不是被人弄瞎的,你奶奶哄你呢。
”我說:“我奶奶干嘛要哄我。
”小叔叔說:“這種事小孩兒聽不得的,你奶奶哄你,不說給你聽。
”我說:“我要聽,你說給我聽。
”小叔叔說:“你奶奶不叫我說給你聽,這個事我誰都沒說過,說出來唬死人了。
”我說:“你說給我聽,我不怕。
”這天是我自找倒霉,我的小叔叔接下來就說了這個害我長到十二歲還常常做噩夢嚇得尿床的故事。
從那天開始,我就決定要恨他一輩子。
第二章 打野臺
第二章打野臺我奶奶說我的小叔叔是個臭不要臉的戲子,但我的小叔叔說他不是戲子,那是舊時代的說法,我的小叔叔說他是一個演員,準確地說,是一個戲劇工作者。
我的小叔叔在城里念過書,我們這兒的人都指望他成為一個大人物,但他后來去了縣劇團,做了演員,這就令人很失望。
因為我們這兒都瞧不起演戲的,三教九流里面,戲子的身份是最卑微的。
我的奶奶當年看到小叔叔在臺上演戲,氣得一連幾天都不吃飯了,罵小叔叔骨子里是個賤胚,好端端的讀書人不做,犯賤去做戲子。
我的小叔叔可不管這些,我的小叔叔說,他當演員的時候可風光了,他是名角,到哪兒都給他披紅(小叔叔說,知道什麼叫披紅嗎,那是專門給名角的彩頭),別人演一場拿十斤雞蛋,就他還要多一條紅綢被面。
小叔叔收到的紅綢被面比哪個新娘子家里都多,多得柜子里都收不下了,一打開柜子門就跟血似的直往外涌,叫別的演員看了,心里妒恨得癢癢的。
我的小叔叔說,他的眼睛,就是為了披紅瞎的。
那個時候,正好是正月里頭,小叔叔過去在城里的老同學們放假了,去文化站找小叔叔玩。
正月里頭活絡多,好多村鎮都請縣劇團去演戲,村子里頭自己也演儺堂戲,小叔叔的那些同學們,就跟著小叔叔和縣劇團,串了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
這些城里人沒有見過世面,看什麼都圖個新鮮,吃什麼都要嘗一嘗鮮,他們管這叫作下鄉采風。
這些老同學當中,有一個是老師,還有一個是作家,在我小叔叔的那個年代,下鄉采風是一件很時興的事。
我的小叔叔帶著他縣城里來的老同學們,鉆在一個個村子里混吃混喝,跟大姑娘、小媳婦敬酒搗蛋,都覺得這個年過得挺風光。
這時已經過了正月半了,過大年的熱鬧都看夠了,縣劇團的節目也看夠了,鄉下人自個兒演的地戲也看夠了,那些城里人就問小叔叔,還有什麼好耍的沒有,沒什麼好耍的,我們就回去了。
我的小叔叔不想讓他們回去,他要想個厲害的玩意兒出來留住他們。
我的小叔叔想了想,說,你們再安生待兩天,等到正月二十八給龍王爺爺做壽,我帶你們去看打野臺。
我們這兒的野臺,跟南邊的野臺戲不一樣。
南邊的野臺戲,就是把戲臺子搭到人來人往的鬧市里,哪兒生意最熱鬧,哪兒吆喝聲最響亮,野臺就往哪兒搭。
都說野臺戲是最看得出一個演員的功夫深不深的。
這不比在劇院里演戲,觀眾都安安靜靜坐在臺下,燈光都打在你身上;你唱野臺戲,周圍亂哄哄,小販只管自己吆喝,小孩兒在戲臺底下鉆來鉆去打鬧,婦女在嘰嘰喳喳吵架,你要是沒一點本事,一亮相就能把場子給鎮住,讓別人都看到你身上來,你也就不用上臺唱了。
所以人們才說,有沒有真本事,上野臺亮一嗓子去。
我們這兒的野臺,卻是搭在水上的。
到了正月二十八這一天,去白龍王廟拜過之后,各個村子的人都搖著船,人們像趕集似的,把船都搖到渠河的下面停著,占好位置,等到入了夜,上了燈,就要開始打野臺了。
打野臺其實就是打擂臺的意思。
說是打野臺,其實并沒有真正的戲臺,要唱的人就在自己的船上唱,可以清唱也可以扮上;也沒規定哪個時辰開唱,只要有一個人把嗓子亮出來,這就算開始了。
漆黑的河面上,先是飄起了一陣鼓樂,唱起了《祭燈》,緊接著其他船上也奏起了樂,有的唱一段《硃砂擔》,有的扮一出《東堂老》,那情景是相當的熱鬧。
這就跟野臺戲一個道理,你要有本事鎮得住場子,才能唱得一條河鴉雀無聲,否則一開唱沒兩句就被壓下去了。